弄堂人 (2018)
在梦的最深处,后厨房油腻的香味依旧萦绕心头。
石头木框,木头门扇。邻里邻家做着别样的好菜,却都是一个弄堂味道。下小毛雨前,孩儿们收起了橡皮筋和玻璃弹珠,躲在门沿下开着小会。傻囡囡还藏在马路的拐角,等着别的男小孩将他找到。忙里忙外的弄堂人收进了衣衫,闻上去却满是各种小菜的杂味。
晚饭阿婆端上一碗梅干菜烧肉,一锅腌笃鲜。小赤佬就着饭,两三分钟就吃完跑路了,一个个搬着小板凳去过街楼底下乘风凉。趁着烟纸店还没打烊,揣了几毛钱去买一根盐水棒冰。
然而我对弄堂的记忆缺失了这些吃百家饭长大的日子。我出生的时候,这人间烟火已经变了样。但对于味蕾的考究,弄堂人搬出了弄堂后,吃的依旧是豆浆油条粢饭糕。这个不再是弄堂的城市一瞬间回到了二零年代。老克勒喝着奶咖,考究地过着曾经东方巴黎的小日子。
我看着高楼拔地而起,乘着一号二号九号线穿梭在城市的地下世界,感知不到王安忆笔下长恨歌的模样。但是偶尔想起太外婆煎地酥脆的春卷,我大概也能画出一个老上海的轮廓。
我对这个城市有太多的情怀,偏执地将她看作一个琢磨不透的少女,甚是喜欢。身处异地,我总是念想那一排排的里巷和霓虹灯光。所以,她大概是有说不尽的魅力的。
我说不清每个人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。两千多万人和数不清的往返旅客,每个人眼里的上海别具花样。我印象中的上海距离弄堂隔着两个小时的骑车路。我的家,在十二号线快到底的地方。几十年前,它是一片没有开发的农田。爸爸说他小辰光蹬着自行车常来这儿摸螺蛳。
其实我的家离七宝老镇不远,却不是许多上海人晓得的地方。那儿也有薄皮的汤包,芝麻喷香的汤圆。闲了就捧着臭味千里的豆腐和酥嫩的叫化鸡去看一场皮影戏。沏一壶绿茶,嗑着瓜子,看古桥上的人过来过往,一个下午也就这么点功夫的时间。外公外婆喝茶的时候,我常嚷嚷着要去买一杯红豆的半糖去冰奶茶,片刻就打散了那种情调。所以我说,我的上海,它已经变了样,也不是没错的。
我喜欢朱家角的小桥流水,也喜欢站在陆家嘴天桥上仰视耸入云端的万丈高楼。弄堂鳞次栉比的绣红墙砖呢喃私语,夕阳下金色的钢铁玻璃宣誓着时代的变革。楼高四五十米上下有两个不一样的上海。一个娇羞,一个澎拜。一个可感可知,一个光怪陆离。
我游荡在这两个上海,两个城市,两个时代。爱的是两个人,两种感情,两个世界。所以我看着青团条头糕,吃着红宝石的奶油小方,凯司令的拿破仑,我分辨不清我在哪里。但看着窗外不间歇的人流,心里有一种家乡给的莫名安慰。
再不到一个月,太外婆过世两年了。她走了后,家里的辣酱变了味道。不爱吃辣的外公吃面的时候再也不放调料。有些一辈子的习惯,是这个新时代改变不了的。在太外婆还没搬到新公寓的时候,我们六家门三十多个人也能挤进一个二十九平的弄堂暗间,凑着一张撑起的小圆桌吃着年夜饭。小孩坐在高高的床上,大人钻着空隙,站着捧个饭碗夹上菜也是满脸幸福。春卷是最抢手的,但太外婆也是赶潮流的老太,她做的炸鸡翅是我世界上吃过最鲜美最多汁的鸡翅。那个时候,小姨还没遇见姨夫,外婆辈们又着急又念叨着小姨多好看多聪明。但太外婆是最懂行情的。几年后,她悄声跟我说,你小阿姨晚上打电话我都听着呢,我装睡而已呀。
所以有人说上海人精明,是有点道理的,但并不是爱算计的意思。去菜市场讨价还价的老太太,也会跑到隔壁家去送自己包的小馄饨。太外婆就是那个样子的老太太。即便是出门买菜,太外婆都穿着一身好看的行头。她的口袋里总是放着一些小点心,留着买菜的时候发给那些菜贩子。她看着他们认真地说啊,说这是我孙女从国外给我带来的巧克力,我偷偷拿出来给你们尝尝味道。于是卖鱼卖肉卖菜的都开心地接过巧克力,然后她便趁机问人家,小王啊,这个带鱼就给我便宜点了,给我选最粗的那两条好伐了,顺便帮我鱼鳞也刮一刮。周转了一圈,她满意地提着最新鲜的小菜回家,口袋里的巧克力也快没了,最后一块剩给自己回家路上解解馋。其实说起来到底她是亏了还是赚了,太外婆也算不清这些。但她知道,每次看见我的时候要塞给我五个春卷,祝我五子登科,六对鸡翅,愿我六六大顺,八个糯米裹的鲜肉圆子,说做人要八面玲珑。
其实太外婆也不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,但现在的上海人,你让他往上数几代,都是外地人。太外婆出身在湖南,年纪轻轻嫁在了湖北,又一路颠簸来到了上海。她看遍了时代变迁,从吃香喝辣搬去了芳草萋萋鹦鹉洲。最后她安定下来,踩着尖头小皮鞋过了一辈子有腔调的上海味道。
太外婆一生都想要个儿子,却生了六个女儿。我外婆是她第二个女儿,双胞胎姐妹里的姐姐。但太外婆不分男女,也依旧爱着她每个孩子,高的瘦的,读书的下乡的,她每个都能夸得头头是道。后来待我表哥出生,他成为了家里唯一的男孩,太外婆便加倍地喜欢他。但她也记得我,说囡玛最好,她总是记得来扶我这个老太太。
外婆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满是女孩的家庭。外婆个子不高,一米五左右,却比我还灵活。其实外婆的姐妹都是高个,唯独留着她们这对双胞胎姐妹身材小巧。但这也并不妨碍她什么。她年轻的时候扎着及腰的双马尾辫,遇见了倒三角身材的青年,也谈了一场欢喜冤家的恋爱。这姑娘一谈恋爱就谈了八年,两个人扎马路最后扎到了婚姻殿堂。那个年代却没有什么殿堂。他们结完婚就住进了建国中路103弄101号亭子间。她吃着三分钱的青皮卷心菜,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长大,也活出了自己的浪漫。
结婚后,外婆总算不用倒三班,下了班后还能回家给妈妈烧上晚饭。鲫鱼汤,肉饼子炖蛋,油焖笋,八宝辣酱,油面筋塞肉。一周七天,每天都是不一样的小菜。周日,一家便乘上四十一路公交车去老大昌吃西式点心。聊聊小天,到了向明中学那儿下站,往北走去淮海路,然后拐个弯再到茂名路。老大昌是每周必去的地方。那儿的掼奶油最好吃。但纯奶油也是妈妈的心头甜。美心酒家的拿破仑,那酥皮脆而香溢,纯奶油厚而不腻。兜兜转转吃了个半饱,走前还不忘了带几个走,外公外婆却是不舍得吃的。一九八几年,远处路口的老头下着象棋,脚踏车和数量不多的轿车偶尔经过。阳光透过有些发黄的绿叶,法国梧桐下的上海甚是阴凉。
外婆这辈人少了老一代上海人去百乐门的雅致,却承载着弄堂人最朴实的样子。他们有些小市井地聊着家长里短,却个个都是生动的神情。他们的上海并非是有小说情节的,有的只是生活的柴米油盐。是弄堂里横七竖八的晾衣杆,是高温厂房里酿造的上海陈醋。他们辛苦地挣着一个月三四十块的工资,吃着青菜,把小排和冷饮全留给小孩。他们是感动人心的上海味,一碗不贵又好喝的油豆腐线粉汤。
几十年后,他们的孩子也有了孩子。上海的海拔超出了天际,弄堂只是那快速发展之下的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灰暗。不多的弄堂人依旧住在这个属于二十世纪的地方,跟上时代的大多数人却住进了云端。
我固然有些痴迷于繁华的地带,一种流连世间奢侈的特征。然而当这一条条老马路开墙打洞如火如茶,我却无比想念有些灰尘的弄堂路口。听那老伯伯停下脚踏车的铃铛声,窗前磨刀的吆喝声,和老阿姨又在搓衣板的忙碌声。去吃一次沧浪亭的苏式浇头面,康定路222号舒蔡记的生煎馒头,和味香斋的麻酱拌面和小牛汤。 在这迷宫般的弄堂里,老故事里的泛黄桥段突然有了声息,随着一股记忆中的弄堂味道游遍了整个城市。
我像个城外人,像个弄堂人,坐一趟49路公车,经过最闹忙的商区和最安静的马路。我看着身旁的陌生人上车,下车,说着上海话,普通话,外国话。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别人的故事,都是我的故事。一万条马路,一万种菜肴味道。无数匆忙的脚步踏在这片土地。这个地方,永不停息。
就像那后厨房的油锅,它滋滋地响。从早到晚,永不停息。